1935年3月10日深夜,黔西南一个叫苟坝的小山村。天格外黑,黑得像一口大锅扣在天穹上,村后高大的马鬃岭也隐进了神秘的夜幕中。
这时,一盏马灯摇晃着,像萤火虫一样沿着小路向前缓行。很久后,人们回望流年,才发现这盏马灯恰似穿透历史迷雾的瞳孔,在苦苦凝视着腥风血雨中红军的命运。
提着马灯的,是遵义会议上刚刚被增选为中央政治局常委的毛泽东。他时年42岁,头发很长,面容有些憔悴。
两年多前的宁都会议上,他遭到苏区中央局委员们错误的批评和指责。指责他对“夺取中心城市”方针的“消极怠工”,是“纯粹防御路线”。他被撤职了,被迫离开红军的领导岗位。
这个夜晚,毛泽东深一脚、浅一脚走在小路上。苟坝是一个长长的,有一二里地零散农舍的山村,小路高低不平。毛泽东的病还没有痊愈,他用力咳嗽了几声。他看到,西边的一片茅屋里有灯光,那是红军医院在救治伤员。再往西南,也有一片蒙蒙的微小光亮,那是红九军团的驻地,征战数月的红军将士在小憩……这是一条再普通不过的山村小道。谁也想不到,在那盏马灯照亮那个夜晚之后,这条小道就和未来中国的命运紧紧相连。
中国革命的路,一直如同这小路崎岖蜿蜒,黑暗和光亮并存。共产党人跌跌撞撞,不舍昼夜前行,如夸父追赶太阳,跌倒了,爬起来,再跌倒,再爬起来……
两个月前的遵义会议上,毛泽东被增选为中央政治局常委,组建了新的指挥班子。但是,大家片面地接受了“三人团”时期李德、博古专权的教训,作出决定:一切重大决策都要经过政治局讨论。情况又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,队伍往往是白天行军、晚上研究问题,20多人的会议七嘴八舌、枝蔓横生,有时争论不休,议而不决。
2月5日,在川滇黔交界一个“鸡鸣三省”的小村子,中央政治局召开了一次重要会议。会议决定张闻天代替博古在党内负总的责任,博古任总政治部代主任。毛泽东在常委分工中成为周恩来“军事指挥上的帮助者”,责任还是不明确。2月25日,红军打下黔北第一险隘娄山关,歼敌4个团,为这支天涯孤旅寻得一线生机。2月28日,毛泽东同军委纵队过娄山关,到达大桥。随后,有感于娄山关战斗胜利,他作词《忆秦娥·娄山关》:西风烈,长空雁叫霜晨月。霜晨月,马蹄声碎,喇叭声咽。雄关漫道真如铁,而今迈步从头越。从头越,苍山如海,残阳如血。
3月4日,中革军委发布命令:“为加强和统一作战起见,兹于此次战役特设前敌司令部,委托朱德同志为前敌司令员,毛泽东同志为前敌政治委员。”“而今迈步从头越”难啊!没想到,就在红军的军事危机稍微缓和之际,3月10日上午,张闻天召集驻苟坝的中央政治局委员、候补委员和中革军委委员等开会,讨论攻打打鼓新场(今金沙县城)问题。会议几乎开了一天。毛泽东坚决反对攻打打鼓新场,但参会的多数人都赞成红1军团首长的电报建议:攻打打鼓新场。
会议争论得非常激烈,结果几乎与宁都会议相似,毛泽东遭到否定。大家都要求打一仗,长征已经半年了,几乎天天行军作战,指战员们衣着褴褛,头发凌乱,药品、食品都很匮乏。攻入打鼓新场,后勤能够得到补给。毛泽东看到的很多不利因素,却被大家轻易忽视了:红军经过长期行军作战,已是疲惫之师。几天来,“军委二局”虽然日夜开机侦听,但因为高山阻隔,敌人电台讯号时有时无,敌军主力的位置始终无法确定。而打鼓新场的国民党黔军固守和经营多年,外有城墙,内修碉堡工事,易守难攻,红军一旦久攻不克,敌军援军赶来,后果很难预测。毛泽东坚持不能“啃硬的”。
最终,会议根据多数人的意见,决定了攻打计划,并作出取消毛泽东前敌司令部政委职务的决定。
那天,毛泽东一边点燃烟,一边孤独地走回自己住的农舍。
我们无法透过历史的暗夜去猜度伟人当时的思绪。毛泽东坐在桌前沉默很久,直到警卫员点燃马灯。他突然将烟头按灭,站起身,提着马灯走出门去。遭到孤立的他没有气馁,他要回去说服大家,解释自己的主张。这就是历史激流中的担当!这就是九死而不悔的初心!
走在乡间这条黢黑的小路上,毛泽东的心情是怎样的呢?我们未可知。但他的脚步一定是坚定的,没有丝毫踌躇。他的面色一定是坦然的,他与党和红军同生共死的信念从来没有动摇过。他手里那盏马灯一摇一晃,准确地踏着历史的节律,共振着每一个音符。
毛泽东找到了军事负责人周恩来,两个人在农舍昏暗的灯光下彻夜长谈。他们说了什么,没有记录。时光流转,白驹过隙,苟坝会议没有留下只字片纸。我们只能从后来成为国务院总理的周恩来口中,粗知了那个独特的夜晚:“毛主席回去一想,还是不放心,觉得这样不对,半夜里提着马灯又到我那里来,叫我把命令暂时晚一点发,还是想一想。我接受了毛主席的意见,一早再开会,把大家说服了。”
次日,苟坝会议继续进行。会上,周恩来同红军将领们说明情况、力陈利弊。朱德同意了毛泽东的意见。张闻天等领导人也重新做了思考。前一天通过的关于进攻打鼓新场的作战计划彻底翻了盘。中革军委命令红军主力“向平安寨、枫香坎、花苗田地域集中,寻求新的机动”。接着,会议又恢复了毛泽东中央红军前敌司令部政委的职务。
战局果如毛泽东分析的那样。就在中革军委发出《关于我军不进攻新场的指令》电报的同时,国民党之滇军孙渡部已经从黔西、大金沙一带向打鼓新场进发。川军郭勋祺部、周浑元部、吴奇伟部也纷纷出动。敌人以8个师之众的兵力正在向打鼓新场进发,企图围歼红军。
毛泽东不屈不挠的坚持、作战计划的突然改变,使红军躲过了堪可灭顶的劫难。毛泽东被撤职后忍辱负重,纵览全局,彰显了他卓越的战略眼光和才能,挽救了党和红军,领袖风范像金子一样在凄风苦雨的长征中绽放出光辉。
3月12日,中央决定由毛泽东、周恩来、王稼祥组成三人团。毛泽东正式成为新的军事行动的主要指挥者。中国共产党历史性地选择了毛泽东。毛泽东没有辜负红军指战员的选择。他指挥红军“四渡赤水出奇兵”“万水千山只等闲”,把战争艺术演绎得出神入化。最终,他和他的战友们摆脱了国民党几十万大军的围追堵截,一路北上,直到六盘山上“红旗漫卷西风”,吴起小镇“锣鼓响,秧歌起”,直罗镇一战,为中国革命大本营落脚西北举行了奠基礼。
那一盏忽闪忽闪的马灯、那一条崎岖黑暗的乡间小路,经过80多年的岁月,如今已经湮灭在历史的长河里,但在后来人的心里,始终闪耀着璀璨的光芒。
来源:中国军网